路易斯前腳剛走,愛麗兒後腳也準備走。

“你不是還傷著嗎？能走嗎？”林三扇詫異。

愛麗兒不假思索：“當然能啊,一個魚鉤我還是能對付的。剛吞下去的時候不太適應,動一下就疼,現在已經好多了，我得想辦法把它弄出來。”

林三扇摸著下巴：“要不我幫你想想辦法？”

愛麗兒想起她和白及利落地給魚刮磷、摳腮、去內臟的動作,心中就是一顫。

“……不用了。我自己有辦法。”實在不怪她不相信林三扇，而是林三扇看她的眼神分明就跟看酸湯魚沒什麽兩樣。就實力差距而言，她確實有成為酸湯魚的可能性。

“那好吧。”林三扇很遺憾。

愛麗兒點點頭，從充氣泳池中奮力一躍,躍出水面一米多高，朝著大門俯沖下去,很快，那頭傳來“噗通”的水聲。

“再——見——”愛麗兒的聲音越來越小。

這裏是一處暗礁的洞穴，一半泡在水裏,一出來，愛麗兒就沿著記憶中的方向游去。人魚個性兇殘,又暴力血腥,通常都是獨來獨往，這跟一山不容二虎是一個道理。

但與海中其他獨居獵食者不同，人魚有時也會成群結隊的行動。特別是一部分外表相近、脾氣相投的人魚,會把自己的巢穴建在一起。別看他們平時為獵物爭得不可開交,一言不合就用尾巴和爪子撓破別人的臉,遭遇大型猛獸入侵的時候,同一村莊的人魚可以合力禦敵。繁殖季節時,因為有雄性人魚的輪流照看，□□成功率和魚卵的存活率也會大大提升。

這就是有後宮（並不）的好處。

但此時此刻，愛麗兒游的方向並不是自己的村莊。她在一處石堆前停下，敲了敲石頭，珊瑚表面毛茸茸的樹管蟲“咻”地一聲縮了回去，留下許多大大小小的洞。

不一會兒，石堆開了一條縫，一條淺紅色的魚探頭探腦地鉆了出來：“誰啊？”

愛麗兒：“快出來！”

紅魚晃了晃，慢慢從石縫裏鉆出來，足足游了半分鐘，身子才出來了一半，在海水中妖嬈地搖擺，遠遠看去就像石頭上冒了一根線頭。

“嚇死我了。”紅魚吐了幾個泡泡，“我還以為又有人來了。”

愛麗兒一楞：“人？誰來過？”

紅魚晃著身子，緩緩說了兩個字：“戰船。”

愛麗兒皺眉，難怪那天的船這麽不對勁，不但比平時見到的大了很多，而且沿途不停地放魚鉤。可是他們走的方向根本就不是任何一條正常的航線，到底去跟誰打仗呢？

紅魚已經停止了搖擺，纏到她的腰上，固定住自己：“你這次吞了什麽？”

愛麗兒熟練地張開嘴：“一個魚鉤。”

紅魚細長的身子從她的嘴鉆了進去，悶聲從她的肚子裏傳來：“唔……這次還挺大，幸好卡在胃裏了。不然你整個下半身都要被刮破——”

“破”字說完，紅魚已經叼著一個彎鉤出來了。盡管過程很小心，但愛麗兒的喉嚨和嘴還是被刮出了不少血，從裏到外火辣辣的疼。

她摸了摸肚子，想從頭上摘下一顆珍珠給紅魚，發現已經被林三扇搜刮走了，只能無奈摸了摸紅魚的腦袋：“多謝啦，過兩天給你帶吃的。”

紅魚“咻”地一下縮回了石縫，露出一個頭，好心提醒：“你小心點，我看戰船往你們家裏去了。”這裏正處於航線繁忙的地方，每天魚來魚往，船來船往，紅魚不但生意好，還知道許多海裏的八卦。

愛麗兒“哦”了一聲，沒作多想。她離開之前，還有兩艘小船在附近出現，很快就被村裏的人魚們撕成了碎片。

她吐掉嘴裏的血跡，一個擺尾，向村莊的方向游去。

————

“你覺不覺得，路易斯這次回來有點不正常了？”

“他不是一直都不正常嗎？”

“不不不，他的確一直不正常，但這次正常了，所以正常就是不正常，你懂嗎？”

“嗯……這麽一想確實是啊！不行，我去找國王。”

“我去找王後。”

片刻後，人影消失，走廊又恢覆了一片寧靜。路易斯推開房門，左右看了看，從屋裏鉆了出來。剛一轉身，就嚇了一跳，手裏的箱子應聲落地。

“你要去哪兒？”來人擋在他面前。

“我，我出去買點東西。”路易斯兩手背在身後，悄悄關上門。

盧克扶額：“出去買東西還收拾行李？”當他是傻子嗎？而且什麽東西不能讓仆人去買？

路易斯天人交戰了一會兒，把箱子踢到一邊，轉身就走：“那就不帶了。”

盧克抓住他的領子，拎著他轉了個圈：“走錯了，這邊。”

“出宮不是……”路易斯話沒說完，意識到什麽，突然打開門往屋裏跑。盧克一把抓住他：“公主已經來了，馬上跟我去見她。”

路易斯撲騰著手腳：“我不去！叛徒！你竟然這麽對你親弟弟！”

盧克額頭青筋直跳，對於這個智障弟弟他實在是理解不了，也愛不起來，只能拎著他的胳膊把他拽走：“路易斯，你已經長大了，不要總是讓父母難堪了。”

路易斯掙紮的胳膊垂了下來，安安靜靜地跟在盧克身邊，一言不發。的確，他已經十八歲了，和出色的哥哥姐姐們一樣，他在島上同樣很出名——不過不是因為能力，是因為天真。

說得好聽點叫天真，說得不好聽就叫傻。

他知道別人是怎麽議論他的，他從來都不生氣，對上他們或是憐憫、或是嘲諷的眼神，只用不解的表情回應。繼承了王室優秀的基因，他不論是外貌還是智商都很正常，甚至還非常突出。

每當別人議論他不學無術、異想天開的時候，他總是替他們感到悲哀。只能通過議論無能的王子來找到成就感，生活該是多麽無聊啊！

我可跟他們不一樣，路易斯這麽告訴自己。

他愛大海，並不像哥哥姐姐們一樣想去征服它、占有它，他只是想沈浸在深藍色的包圍中，感受魚群的往來，

當然，他最想做的還是見到一條真正的小美人魚，然後實現她的願望。唯美的故事總是傷感的，他想給她一個不一樣的結局。

如果這世上真的有一只叫愛麗兒的小美人魚，他一定會傾盡所有來保護她。

別人的目光和想法他都可以不在乎，只是父親母親……他們為了不懂事的兒子已經操碎了心。

盧克知道，每次說到父母，路易斯就會安靜下來，且不論他心裏怎麽想的，起碼表面上會乖乖聽話。本來以為這次一路磨難從孤島上回來，路易斯能成熟一點，沒想到還是現在這個樣子……也不知道像誰，家裏沒一個人是這樣的性格啊！

盧克雖然跟弟弟不親近，但看到他這樣萎靡不振，放軟了語氣安慰道：“你就見她一面，如果不想應付她，找個理由離開舞會就行。”

路易斯哭喪著臉點頭：“知道了。”心裏卻連飯都不想跟那個所謂公主一起吃。

不一會兒，兩人就一前一後地到了會客廳，盧克拍了拍路易斯的衣服：“打起精神。”見路易斯挺直腰桿，露出正常的表情，他才吩咐仆人開門。

裏面幾人談笑正歡，門一開，眾人全都安靜下來，齊刷刷地望過來。王後露出如釋重負地笑容，沖對面年輕的公主道：“路易斯一回宮就過來了，讓你久等了。路易斯，快過來！”

公主露出一個優雅的笑，卻在看到對面的人時僵住了。路易斯也楞住了，這不是那個騙子麽？

公主很快調整好了表情，沖路易斯微笑點頭。路易斯仍處在一臉震驚的狀態中，他二哥小聲問道：“你認識她？”

路易斯剛想點頭，冷不防對上公主玩味的眼神，頓時寒毛直豎，不說話了。

一頓飯吃得味同嚼蠟，坐立不安。路易斯一邊擔心愛麗兒的傷勢，一邊要維持著彬彬有禮的樣子，終於放下刀叉的時候，後背全都被汗浸濕了。

終於能松口氣了。路易斯準備找個借口溜掉，沒想到公主卻向人群扔下一個響雷。

“我對路易斯一見鐘情。”公主絲毫沒有靦腆、害羞等情緒，意味深長的笑看得路易斯雞皮疙瘩都起來了。

下一瞬間，國王和王後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。意外中還隱隱帶著一絲欣慰。

“太好了。”王後笑道，“不如請路易斯跟公主——”

路易斯“騰”地站起來：“公主什麽意思？”

公主穩坐不動：“我對你一見鐘情，希望跟你結婚，然後回國定居。懂了嗎？”

路易斯立刻搖頭：“不行。”

公主問他：“理由呢？”

路易斯：“我不喜歡你啊！”

這話一出，眾人都楞住了。王後的表情很尷尬，本以為公主已經夠直接了，沒想到這不省心的兒子更直接。她很想打開他的腦子，看看裏面到底進了多少海水。

這可是皇室的公主啊，哪裏是他們一個小小的邦國能得罪的！

王後看了一眼公主，見她神情自若，忍不住在心裏嘆氣。不愧是王位最大的候選人，被人當面拒絕都如此鎮定自若。就是不知道她怎麽看上路易斯了呢……

看上別人倒還好說，雖然他們不願意優秀的兒子離開國家，但他們到底進退有度，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，即便拒絕也能想出個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理由。但路易斯就……

王後沈浸在“終於能把路易斯嫁出去”和“這種個性就算結婚了也會把對方得罪得一幹二凈”的交戰中，久久不能平靜。國王趕緊打圓場道：“愛情的火花有時候是一瞬間產生的，有時候卻需要日積月累的相處。不如你們先去跳舞，反正公主還要停留一個月，到時候再做結論也行。”

王後點頭，問公主道：“公主覺得呢？”

公主走到路易斯身邊，沖他伸出手：“我決定的事情不會改變。我的丈夫就是他，路易斯。”

公主的父親是個非常懦弱的皇帝，大小事務都是由皇後一手打理，皇帝樂見其成，有好幾次都想把王位讓給皇後，而真正決定下來的時候，皇後卻生病去世了。好在公主從小按照皇位繼承人的標準培養，皇後對她比對她的兩個弟弟要上心得多。

皇後去世後，國內的事務交由公主代理，但畢竟她剛成年，許多事情還要皇帝的幫助才能完成。對此皇帝表示很不滿意，整日長籲短嘆，在皇後的遺像前抱怨累得半死。

懦弱無能的父親和嚴厲的母親，養成了公主強勢的性格。她習慣了用自己的外貌和能力來得到一切想要得到的東西。再次見到路易斯，她覺得這次巡察突然變得有趣了。

她倒想看看這個神經病到底是怎麽想的，她倒是要看看他虛偽堅貞的面具能堅持多久。呵，男人。

公主緊緊抓住路易斯的手腕：“去跳舞吧。”

路易斯站著不動：“我不去。”

眾人的臉色全都變了。能連著拒絕公主兩次，路易斯還真是膽子大啊！

公主擡頭：“理由？”

路易斯想了想，鄭重道：“我有喜歡的人了。”

眾人吃了一驚，特別是他的二哥，已經湊到王後身邊說起了悄悄話：“是誰啊，哪裏的姑娘？是這次出海認識的嗎？”

公主並不意外，反倒笑了：“是誰？”

路易斯心中警鈴大作：“我不可能告訴你。”

國王和王後已經被他接二連三的話嚇得心跳紊亂了，王後也顧不得什麽禮儀，沖路易斯喊道：“路易斯，你就是這樣對待女士的嗎！”

公主不置可否，欣賞了一會兒眾人如臨大敵的表情，滿意地松開手：“我也累了，你們跳吧。”說完帶著侍衛仆人離開了。

話說到這個份上，眾人也沒了什麽興致，音樂也奏得有氣無力。王後和國王相對嘆氣，盧克默默地看著路易斯，很肯定道：“你跟她認識。”

路易斯雖然人傻了點，可不會對一個陌生人這麽抵觸。

而路易斯則松了口氣，不管怎麽說，這一輪已經應付過去了。他往回走了兩步，突然拉著盧克問道：“他們這次帶了幾艘船？”

盧克：“十二艘。”

路易斯：“你這是什麽表情？”

盧克：“有兩艘最新的戰船。”

路易斯：“戰船……戰船？！什麽樣？”

盧克簡單描述了一下，路易斯頓時露出焦急的表情。原來那天見到的竟然是戰船麽？那愛麗兒……

“我先走了！”路易斯擡腿就跑，跑到一半，又折回來，對盧克說道，“他們不只帶了兩艘戰船，我這次還看到一艘，往西邊走了。”

盧克楞住了。西邊，是想繞到港口麽……他意識到事情的嚴重，立刻找國王去了。

————

午夜剛過，路易斯就從溜了出來。

王宮建在海邊的山上，下面有一個小港口，是仆人們的小船進出的地方。他在這兒藏了一條不大的小艇，這是成年時盧克送他的禮物，非常堅固，能支持他走到西邊的大港。

於此同時，他給了守門人一筆錢，讓他換了衣服往相反的方向行駛。等守門人被發現時，他應該已經到大港口了。那時他們再來追，已經來不及了。

算盤打得很響，但事實卻總是猝不及防。

目送著守門人漸漸遠去，他也松開了繩子，剛走出去沒多遠，“嘩啦”一聲，水裏冒出一個人。

他借著月光一看，頓時楞住了。那人也很驚訝：“怎麽還有？”

路易斯喜出望外：“愛麗兒，你傷好了嗎？魚鉤取出來了嗎？我帶了藥，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用，對了，我不走了，我帶你去看醫生，你跟我回王宮！”

他說完往水裏跳，又自言自語道：“不行，那個女人還在宮裏，咱們往西走。”

愛麗兒徑直游過他的小艇：“她在王宮？正好。”

“別去！你打不過她！”路易斯去拽她，卻被她輕輕松松從手裏溜走，他下意識收緊雙手，便聽到“嘶”的一聲。

愛麗兒捂著頭皮回頭罵道：“你有病啊！”

路易斯訕訕地松開手，搓了搓那把火紅的頭發：“對不起啊……”

愛麗兒瞥到小艇上的箱子，停了下來：“你有什麽藥，給我看看。”

路易斯“哎”了一聲，立刻打開箱子翻找起來。

給愛麗兒喝了藥水，還在嘴裏含了一顆奇怪的糖。兩個剛收拾完，正在為到底往哪兒走爭執不下，背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：

“你說喜歡的人，就是一條魚嗎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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